晚唐诗人杜牧《山行》有“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佳句,意象清丽,情调雅俊,至今脍炙人口。杜牧可能未曾预料,自己的写景诗竟然类似图谶,预示和概括了自己的人生意义及其在晚唐诗坛上的地位。杜牧所处时代的特征、家声嬗变的轨迹以及文坛流变的态势,如同盛夏已逝,寒秋降临。而杜牧就是试与二月花争奇斗艳的满山红叶,在瑟瑟秋风里,色彩斑斓,火红欲燃,追忆春天的喧闹气息,回味夏季的蓊郁乾坤,宣示秋天仍存的火热意向。
杜牧生活的晚唐时期,藩镇割据、牛李党争等的内忧以及回纥侵扰等边患日益加深,唐王朝呈气数将尽之象,不再有昔日的辉煌;他出身豪门世族,祖父杜佑是中唐有名的宰相和史学家,到了自己这一代,虽才华盖世, 23岁时就写出了流传千古的《阿房宫赋》,25岁进士及第,然不久离开长安,奔波各地十数年,官终中书舍人,仕宦不很得意,未能延续显赫的家族名望,处家道衰微之境,难以再现祖宗的荣耀。但是,他具有拯物济世的远大抱负,"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郡斋独酌》),终生不放弃挽救危亡、恢复盛唐气象的政治理想,有力挽狂澜的壮志。从青年起,就志向不凡,尤喜议政谈兵,在《上李中丞书》中,表白自己致力于探究"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在长期较卑微的刺史任内,常常力所能及补偏救弊,并不断对修明朝政、削平藩镇等朝廷要务,陈策上书。据《新唐书·杜牧传》记载:宰相李德裕主持抗击回纥侵扰和平安泽潞藩镇叛乱的军事活动,杜牧上书陈述用兵方略,取得"泽潞平,略如牧策"的成效。总是保持积极向上的心态,并竭力有所作为,人生状态充满亮色。
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晚唐,有识之士看不到希望,哀伤、忧怨、愤怒的文化情绪弥漫在文坛,诗人少有前辈那种朝气勃发和目光远大,也失去了先贤正义在胸的追求和昂扬奋发的精神,不太关心治国大计,而过于专注心身边琐事,喜欢游戏文章。诗文创作步入低谷,诗风流于萎靡和散乱,好像大唐王朝一样即将山穷水尽。而杜牧、李商隐和温庭筠的作品虽不免深深打上了时代走向衰亡的烙印,但他们杰出的创作成就,体现了文学流变的自身规律,在传承与创新中刷新了晚唐诗坛的气象,如艳丽的晚霞,给唐代诗坛洒下了最后一抹辉煌。杜牧又是其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成为唐代诗苑的最后一位英雄。 。
在得到朝廷重用的幻想累受挫折,期盼国家中兴的愿望几经破灭的境况中,杜牧英雄末路,加之生性疏狂风流,与当时的文人墨客一样,不免征歌狎妓,纵情声色。但更多的是对无聊的消遣,对不满的发泄,对心灵的麻醉。玩物不丧志,不流于绝望、沉沦和颓废。“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幸名”,声色犬马中保留了几分清醒和自责;“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一旦有了施展的机会,盛唐的召唤仍在心底唤醒;“人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认为人生纵然难以如意,心怀的乐观旷达,总是可以做到的。红粉佳人不能让他乐不思蜀,困顿挫折消磨不了他的英雄豪气,在他的诗文中表现的淋漓尽致。
杜牧有自己独特的文学见解,力求标新立异,不落寻常窠臼,《答庄充书》言到:"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采章句为之兵卫"。也有自己的创作主张,在《献诗启》中说:"某苦心为诗,未求高绝,不务奇丽,不涉习俗,不今不古,处于中间。"在晚唐独树一帜。他的《阿房宫赋》与王勃的《滕王阁序》、骆宾王的《讨武曌檄》并称唐代三大骈体奇文,而杜牧文切中时弊,立意深远,笔锋犀利,言辞警策,意在警醒朝廷励精图治,以免再蹈覆辙,较其他文远胜一筹;杜牧的诗关注世事,着眼高远,豪迈俊爽,遒劲峭拔,自成一家。主要内容是通过对政局时事的深刻观察和思索,抒发自己的政治理想;借用对前代暴君的揭露和鞭笞,警示朝廷迷途知返,再图中兴;歌颂祖国河山的壮美,表达对祖国命运的高度关切。不在个人得失的小圈子内徘徊,不局限于自我情感的激荡,从大处着眼,从深处着笔,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和治世理念,表现了宽宏的心胸,高远的志向和乐观昂扬的阳刚之美。
杜牧的诗歌善于从政治、军事、社会历史的角度选择题材,以政治家军事家的眼光,以奔放豪爽的激情表达他那睥睨世俗的情思和见解;不论写史还是咏物,状景还是抒情,都惨淡经营于立意的高奇,议论的警策,显得气势雄放豪宕,格调爽朗明快。在华丽雅致的意境之中,寄托自己含蓄蕴藉的情思,表现自己深挚细腻的感情。尤其是咏史七绝代表了唐人的最高成就。以鲜明的史论笔法,创作大量迥异前人的咏史诗,成为咏史诗发展长途中一座新的里程碑。
他惯于不受历史结论和传统认知的拘束,对那些世俗认可的胜利者,不管他们是怎么登上宝座,正史如何记载和称颂他们,他总是用自己特异的眼光重新估价,借以阐发自己的独特见解,力图带来更加充沛的治国启迪,告诫朝廷不要高枕无忧,沾沾自喜。如《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把周瑜“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历史定论一笔勾销,推定为侥幸取胜,不值得对个人才智过分夸耀。又如《题乌江亭》“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东江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透露出他对高祖因垓下之战成就帝业的轻蔑,表达了他的 “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的认同。其实也是对晚唐那些拥兵自重的割据势力,为一己之私纷争不息的蔑视和警告。
杜牧的许多抒怀咏物之诗,也是别出心裁,善于描写自然界壮美的场景,创造壮丽迷蒙的意境,感时伤怀之中蕴藏者借古喻今之意,推杯赏景之际勃发劝君警醒之思。《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犹唱”二字将历史、现实巧妙地联为一体,委婉深沉的表达了自己对时局讽刺和悲伤,清代评论家沈德潜推崇此诗为“绝唱”。 《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繁华的眼前光景遮盖了过去多少衰败的陈迹,谁能眼前时正在走向朝的覆辙呢,体现了作者借古讽今的良苦用心。这些咏史绝句,诗人不只是着眼于眼前的景物,而是透过它们,重提那些已成历史陈迹的偏安王朝,作为前车之鉴,以警示启迪腐朽没落的朝廷,反映出诗人对中唐以后朝廷苟安中土,国势日衰的无限慨叹,对黑暗的政治作了深刻的揭露和强烈的控诉,表现了可贵的批判精神,表现了积极向上的昂扬情调。
枫叶红了,秋天不再寂寞。有了杜牧,晚唐诗坛未能沉寂;天地寒来暑均有大美,人间治乱兴衰都出才俊。只要有杜牧那种人生情怀,就是到了一片肃杀之气的深秋,红叶照样与霞光比美。其实,中华文明几千年传承不衰,就好像年年秋季有红叶一样,以阳刚之气追求精神价值的人代代不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