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流星

作者:吴咏梅 来源:本站原创 发布日期:2011-12-12 17:29
      仲夏之夜,若避开烟雨迷蒙的时日,舍弃都市的五光十色,到宁静清新的乡村纳凉,众星闪烁的夜空会引起你无穷的遐想,而闪烁炫目的流星,更令你觉得苍天的神奇与美妙。闲暇之时,若你躲开各类应酬和俗务的缠绕,回归自我,让神思遨游于辉煌的唐代,环视众若星辰的诗人,并对“三李”之一李贺进行一番品评,领略一下他那让人回味无穷的华美诗章,你脑海里定然联想到一个令人怦然心动的物象,他不就是唐代诗人星空中的一颗流星吗?人生虽然过于短促,但其天赋才情卓然,诗歌成就斐然,生命过程灿然,犹如划破长空的夏夜流星,瞬间灿烂,天地变色,偶尔一现,万众动容。
      李贺才华超迈而天年不永,是一个才情的重量远超身体的质量,生命的厚度远超过生命长度的奇人。为人有“天纵奇才”的赞许,为文有“骚之苗裔” 的 美誉。据《新唐书•文艺下》记载:李贺身材瘦弱,手指细长,两道眉毛几近联通,七岁就能吟诗作赋,书写速度极快。韩愈,皇甫湜刚听说时还不相信,登门试诗,李贺如同提前构思成熟一般,当即提笔赋诗一首,自名曰《高轩过》(内容是赞赏韩愈的作品,有“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的诗句)。二人惊奇不已,李贺从此名声大振。他的政治抱负亦很高远,《南国》“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是他雄心壮志的表白,《雁门太守行》 “为报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是他以身报国的期许。然志高而时不遇,首次迎接进士科考试,就因父名晋肃,“晋”、“进”同音,被人指责不避父讳而被剥夺了考试资格,韩愈为之愤愤不平,特作《讳辩》,并鼓励李贺继续应试,但总是事与愿违,一生仅做了三年职掌祭祀的九品微官奉礼郎。疾病缠身,穷困潦倒,郁郁不得志,除非酒醉或者吊丧忌日,都带着仆人,背着破旧锦囊骑驴漫游,偶得佳句,立即写下来投入囊中,归家后足成完篇。母郑夫人常说“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在呕心沥血的苦吟中,了却27岁的短暂人生。
      李贺创作期正值青少年,诗歌题材没有一丝半点常见的男欢女爱,更多的是神仙鬼魅和生死悲情;诗歌内容虽然离不开直陈时事、借古刺今、咏物言志、发愤抒情等等陈年话题,但表达方式却是石破天惊,惊世骇俗。体裁也是别开境界,前无古人,除了借鉴五、七言古诗和汉乐府的遗法,大多是自创的长短篇,人称之为“长吉体”,现存诗歌中没有一首唐代业已纯熟的七言格律诗。其独创价值一直受到高度称赞,宋祁称 “辞尚奇诡,所得皆惊迈,绝去翰墨畦径,当时无能效者。”刘克庄称:“长吉歌行,新意语险,自苍生以来所绝无者。”宋人贺铸、周邦彦,元人萨都剌、杨维桢,明人汤显祖,清人曹雪芹、姚燮,都深受李贺诗的影响。鲁迅先生在他手书古人的诗文中,李贺是最多的一位。毛泽东诗词中“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唱雄鸡天下白”等句子都是原样借用李贺的诗句。
      虽凡胎俗体身处人世,但情志遨游于九天之上,从天宫观察感悟脚下的土地,情思与长天白云为伴,灵魂与神仙鬼魅为伍。他展开想象的双翅,造访天河、畅游月宫,访神仙、探鬼魅,勾勒出神奇瑰丽、旖旎绚烂的意境,锤炼出奇隽峭拔、色彩浓丽的语言。给人亦人亦仙,似真似幻的奇妙感觉。
      《梦天》“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天上谣》“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羲和驾着日车奔驰,时间如同白驹过隙,飞速流逝;在仙境俯瞰人世,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东海三神山周遭的海洋已变成变成尘土飞扬的陆地,沧海桑田,变化极快;而九州大地,就像迷蒙漂浮的九个小点,而茫茫大海就像杯中之水。这些时空感觉的变化,只有从当今才有的宇宙飞船上才可能获得。这些诗歌着笔的视界,简直在九天之外,对宇宙速度的时空观感悟颇深。被称之为游仙诗的代表作《天上谣》,展示的场景就是一个尽善尽美的神仙世界。闪动着流星的天河在转动,星云似水在流淌,仿佛潺潺有声;月宫里的桂树繁花似锦,香气袭人,仙女们采摘装进香囊,挂在衣带上;当窗眺望晓色,秦妃正卷起窗帘,观赏窗外的晨景,当年引导他们夫妇升天的那只神鸟正在窗前的梧桐树上,仙人王子晋吹着细长的笙管,驱使神龙翻耕烟云,播种瑶草;穿着艳丽服装的仙女,漫步青洲,寻芳拾翠。诗人借用众多的神话故事,巧妙地编织成新奇瑰丽的天国风光,不得不让人产生“逝将去女,适彼乐士”的幻想。
      一些描写日常情事的诗歌,也精于运用神仙鬼魅的物象,营造不辨天上人间的朦胧意境。有唐一代音乐题材最为著名的《李凭箜篌引》,在音乐形象描绘上,用"玉碎"、"凤凰叫"形容乐声脆亮清快,用"芙蓉泣"、香兰笑"形容乐声低回轻快,用“石破天惊”形容乐声高昂激越。在音乐效果描写上,选择“湘娥啼竹”、“素女愁”、“动紫皇”、“教神妪”、“ 吴质不眠”等仙界的情态反应加以渲染,用“老鱼跳波”、“ 瘦蛟舞”、 “凝云颓不流”、 “融冷光”等自然感应加以烘托,把箜篌弹奏的神妙和乐声精妙,用天地间的奇妙幻象展示得无以复加。《秦王饮酒》的意境更是奇谲诡异,秦王的骑虎赴宴,手持的宝剑寒光把天空照成碧色,天上的酒星都被请来凑兴,洞庭湖的雨声也邀来奏乐,金槽琵琶如花楼玉凤鸣叫,醉饮的人居然要喝令月亮倒行。秦王威风八面,宴会人神同欢,其想象匪夷所思,其场景光怪陆离,然而,与秦王威震天下的赫赫名望,是天然合拍的。 
      体弱多病,境遇困顿,过早死亡成为李贺始终萦绕于怀的焦虑,在他作品中出现的“死”字达20多次,“老”字达50多次,在他的笔下,亦常出现阴森可怖的鬼魅世界,《南山田中行》“鬼灯如漆点松花”,《感讽五首。其三》“鬼雨洒空草”,《秋来》“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等等。对神仙境界的奇妙幻想,就是试图在精神上超脱死亡的憧憬。宋人钱易、宋祁等因此称李贺为鬼才。杜牧在《李长吉歌诗序》中,对李贺诗总评为“梗莽邱陇,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是富有见地的。在“诗到盛唐而极”的诗坛上,他独辟蹊径,创造了自屈原离骚之后,又一个神鬼晃动的崭新境界,大大丰富了诗歌语言,拓展了诗歌意境。
  在唐代“三李”的又一位大诗人李商隐为李贺诗集序中,特别强调“京兆杜牧为李长吉集叙,状长吉之奇甚尽,世传之。长吉姊嫁王氏者,语长吉之事尤备。”讲的是李贺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少之,长吉气绝。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烟气,闻行车嘒管之声。”上帝用车马接李贺到新落成的白玉楼任职。对此,李商隐感慨万端,连发苍天质问:高天真有上帝吗?真有宫苑楼台吗?如果有,则人文应远胜于人间,为何偏偏要选中李贺使其早逝呢?是不是奇才不仅地上少,天上也不多见啊。李贺仅27岁,职位低微,而时人仍经常进行排挤毁伤,是不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唯有上帝赏识,而人间反而轻蔑有加呢,难道凡人的见识能够高于上帝吗?
      其实,除了借题发挥阐发情思外,大可不必拘泥深纠。与李白舟中酒后拥抱水中的月亮而死的传说一样,李贺仙逝的传说肯定不是事实。但是,那是人们表达怀念、惋惜和期望的最好方式,白玉楼是李贺的文采施展之地,更是他神思妙想中的各路神仙悠游的场所。在那里,他不压抑,英雄有用武之地;他不寂寞,灵犀久通的神仙会不时谋面;他不早逝,仙界是永恒的。上帝的白玉楼,其实就是人们为李贺等身制作的锦缎寿衣。
      李贺是盛夏的流星,只有在天上才可能惊鸿常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