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机巧

作者:吴咏梅 来源:本站原创 发布日期:2013-03-26 08:30

1945郭沫若在重庆同画家廖冰兄等同桌吃饭,有人介绍道:“画家的妹妹名冰,两人相依为命,因此取了冰兄这个笔名。”郭沫若听后,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哦!这样我明白了。郁达夫的妻子一定叫郁达,邵力子的父亲一定名邵力。”郭沫若运用曲解的修辞手法,借机随手拈来几位当时的名人开开玩笑,幽默诙谐的话语,使满座客人忍俊不禁,酒席气氛油然轻松愉快,亦显示了才华的出众。

无独有偶,《宋史》卷三六三记载的石中立亦是一位风趣幽默的语言大师。宰相章得象与他十分友好,前人戴嵩因牛画得好,人称“戴嵩牛”,韩干因马画得好,人称“韩干马”,他便拿章得象的名字开玩笑说:“昔有名画‘戴嵩牛’、‘韩干马’,如今又出了个‘章得象’!”参知政事期间,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左右吓了一大跳,赶紧扶起他,他却拍拍身上的灰尘,戏言说:“幸亏是‘石参政’,倘是什么‘瓦参政’,早就化为齑粉了。”全然没有上下级之间的距离感,一时在士大夫间传为笑谈。

倘若只是一文人骚客或者是文友雅聚,这般幽默、如此率性,无论就才华流露还是就活跃气氛而言,都是锦上添花的美事。但角色或者场合改变,就另当别论了。假如在庄严会议上上司在作重要讲话与会者凝神静听赞许的目光飞传和鼓劲的掌声连连,某人窃窃私语,说上司讲的都是套话空话,肯定左右侧目,认为他有神经病;假如看到某位大员穿靴举伞亲赴一线,访贫问苦,现场办公,某仁兄口无遮拦,当众说这是做表面文章,很可能遭人白眼,甚至请出现场。这类人想混迹于官场,只能是自找苦吃,或者是白日做梦,妙语连珠的石中立就是前车之鉴。

石中立不曲意迎合上司的口味,刻意顾及同僚的面子,不故作高深,拿腔作调。凡是看不惯、瞧不起或者是容不下的事情,他怪语迭出,妙语讽刺,率性抨击,一针见血地挑破康定年间,西夏扰边,宋军败绩连连,朝廷苦无良策。国难之际,宰相张士逊告老辞官后举行家宴,款待赶去祝贺他光荣退休朝中友好,酒酣耳热之际,张士逊得意洋洋感叹道:“我本是一介小民,见遇明君,终于功成名就,衣锦还家。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我也算知足了。”石中立不仅没有顺恭维一番,反而冷冷地补充说:“如今呀,只有西边还战火纷飞,鞑虏未除。”众宾客顿时失声喷饭,杯盘跌落一地。景佑四年,石中立位居副宰相,他的言行颇让同僚好友们担心,朝士上官辟曾语重心长地劝导他说:您如今位居宰执,名位至高,为什么还整天嘻嘻哈哈没正经呢?石中立一听,马上笑呵呵地反问道:你管好上官辟(鼻)就行了,何必还要管下官口呢?让好友上官辟顿时语塞,好心做了驴肝肺。果然,石中立祸从口出,谏官韩琦在宋仁宗面前参他信口开河,有失宰相威仪,于是丢了高位。他的官场沉浮向世人昭示:打不了官腔,当不了宰相,言无机巧,别在官场上讨生活。

能说话是正常人的基本生理功能,不然就是语言残疾的哑巴;会说话却是生存发展的技能,成为区分精明与愚蠢的外在标志,所谓三寸不烂之舌胜过十万雄兵,就是指会说话的奥妙和神奇。古人有“话有三说,巧说为妙”的经验总结,有“话到嘴边留半句”的谆谆教诲。民间语言来得更为直白,由屁股支配话语,到了哪山就唱哪山的歌,居什么位说什么话。就如演员要化妆、和尚要剃度、杂耍要道具一样,当官就要会打官腔,而且要打得圆熟和精到,要不咋能树立上司的威严、威信和威风。石中立违背了这些规则,错失了大好官运,象宰相张士逊那样荣华终生的大富大贵之人,至少没有犯石中立那样的低级错误。张嘴说话不顾及机巧行吗?答案是肯定不行的。

     若对数千年官场人物说话的机巧进行分析,或可归纳出常用的招数。记得有一则高考生问卦算命的现代故事,说的是三位考生拜请算命先生掐算是否考中,一番焚香画纸,作揖叩头,先生目不斜视,一脸神秘,考生再三祈求明示,先生始终不开尊口,仅仅伸出了一个手指头,用肢体语言作答。这位先生实在是高明之至,可以百分百保证他的先见之明。试想,若只考中一位,那就是只能考中一位;若考中两位,那就是只有一位落榜;若三位全考中,那就是一位不剩,若全部落榜,那就是一个都考不上,总之是无论出现何种结果,他都能做出证明自己正确的解释,让人抓不到破绽和把柄。官场话语的招数之一,就是象这位算命先生,参透言多必失的古训,公开说话的时候,尽量模棱两可,说半句,留半句,或者哼哼唧唧,不明示赞成或者反对的具体意见,不明确表达自己的真实意思,表些不咸不淡的态,写些不痛不痒的文,让听众感觉高深莫测,犹如隔岸观花,虽闻其香,却无法欣赏芳容,用朦胧模糊语态,保证自己能左右逢源,永远正确,维持自己法力无边的神秘和高人一等的威严。

有别于故作高深的少言寡语,夸夸其谈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张口引经据典,领袖人物的言论能够脱口而出,民间生疏的公文词汇和名言警句,能做到信手拈来,把同僚镇服,把部下镇蒙,把群众镇傻。显示自己学贯古今,才华出众,思想深刻,见解过人。下笔洋洋洒洒,开口滔滔不绝把空话说得实实在在,把假话说得真真切切,把大话说得豪情满怀,听起来句句是真理,用起来处处是废话至于是否能解决现实问题,有无针对性和科学性,都不在顾及之列。反正上面的指示已经照本宣读了,落实不好是下属的责任,妥善全面及时等原则性要求反复强调了,达不到要求是下属的问题,自己保持超脱的话语权。搞好了是自己领导英明,搞砸了是下属懈怠无能。如此,可以免去思考的枯燥,摆脱流汗的调研,远离烦人的倾听,只要有选择地鹦鹉学舌,照抄照搬,就能如孙大圣一般,手握金箍棒,一路横扫小妖到西天见佛祖成正果。

讲究说话的对象和场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属于十八般武艺之一。对下可以哼哼哈哈或者口若悬河,但对同僚或者上级,必须装聋作哑或者口如蜜糖。宰相肚里能撑船,象弥勒佛一样,容天下难容之事,见投机钻营的,装聋;对以权谋私的,作哑;知行为见不得人的,闭嘴,遇较真固执的,绕道;逢投其所好的,笑纳。只栽花、不栽刺,你好我好大家好,人敬人高人气旺。若必须开口,则奉承溢美为先,善于为长者避讳,为圈内人添彩。寻花问柳的,要说成风流潇洒,酒后乱性丢人现眼的,要说成纵情豪放,蓬头垢面的,要说成有艺术家气质,鬼画桃符附庸风雅的,要说成创新独到书法价值高,粗率决策造成重大损失的,要说成是交了学费很值得,沉溺玩乐消遣的,要说成劳逸结合会工作,浮在上面群众难见真容的,要说成集中精力考虑大事,对绕圈子拖着不办的,要说成需要认真讨论研究,等等。言不由衷的话要说冠冕堂皇,虚情假意的话要说得真诚万分,总要把事情往高尚处演绎,向圣神处推想,荣誉奉送与上面,归功于主观努力。过错可推诿于下面,归罪于客观原因;说成绩要“芝麻大的核,西瓜大的壳”,谈问题要象竹子篮子打水,提起来空空无几。

此类机巧孕育的语境之下,直截了当的真话实话,在官场就被视为和弦中发出的怪调,合唱中发出的怪声,“耍花腔”和“假正经”反而成了字正腔圆的主旋律。做得好不如说得好,说得好不如拍得好,八面玲珑、善于应酬,往往能收到一本万利、事半功倍的奇效。这样的话语机巧,历朝历代不知成就多了多少有心之人,同时,毒害社会风气之烈,污染政治环境之深,怎么估计都不为过。

使机巧无用武之地,或者收不到预期的效果,社会清明和民族复兴才有希望。很多人都在翘首期盼这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