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于悬崖绝壁缝隙之间的黄山迎客松,虬枝盘出,风骨勃然。经摄影、书画及游客的广泛传播,久已成为黄山的化身。晚唐李商隐在灿烂辉煌的古典诗坛上,就是这样一棵参天劲松。
这没有半点危言耸听的忽悠。且不说流传于世的594首诗作中,不乏“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无题)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登乐游原) 等咀嚼千年仍不乏味的精警诗句,历代评论家大多认为,他在古典诗坛上的重要性仅次于杜甫、李白、王维,家喻户晓的《唐诗三百首》中,收入李商隐的诗作22首,数量仅次于杜甫(38首)、王维(29首)、李白(27首),位居第四。而就诗歌风格的独特性而言,与其他任何诗人相比都毫不逊色,是对后世最有影响力的唐代诗人之一。晚唐重要诗人韩偓、吴融等刻意效仿,自成一派;北宋杨亿、刘筠、钱惟演等人宗法李商隐,竞相唱和,创著名的“西昆体”; 明代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的“前七子”,以李攀龙、王世祯为代表的“后七子”,以及陈子龙、钱谦益、吴伟业等大家,直到民国时期鸳鸯蝴蝶派小说0中的香艳诗,无不深受其深情、缠绵、绮丽、精巧风格的影响,成为有唐一代诗坛的翘楚。
文学爱好者往往不经意间对名家的人生遭际有浓厚兴趣,而品评研究者则试图从中找出成就名家的缘由。于是,“物不平则鸣”,“ 愤怒出诗人”等类精警话语,至今仍可信手拈来诠释名家成长的轨迹。虽然都有挂一漏万、以偏概全之嫌,但追寻名家独特的人生际遇和心路历程,或许更能真切地触摸到他们鼓鼓跳动的激情之所在。如果把思绪定格在千年前的晚唐,搜寻李商隐人生足迹踏过的土地和其诗歌孕育的沃土,就会在心底涌起鲜明的意象,那就是“夹缝”, 李商隐的政治生涯是峻峭的,情感世界是苦涩的,人生遭际是乖戾的。分明是在“夹缝”中苦苦挣扎了一生。
“牛李党争”犹如两扇石磨,把李商隐这颗珠圆玉润的米粒碾压成白色的粉末。以牛僧孺为首领的牛党和以李德裕为首领的李党,从唐宪宗时期到宣宗时期,互相倾扎,争吵不休,前后持续将近40年,正好与李商隐的盛年时期重合。他志在仕途,光宗耀祖,却不经意间陷入了党争泥潭。少年时期,其父和叔父为他奠定了较深的文化功底,得到士大夫们的尝试,骈体文大家令狐楚对才华出众的李商隐非常欣赏,教授他骈体文的写作技巧,资助他的家庭生活,鼓励他与自己的子弟交游,鼓舞了他应举仕进的雄心。当公元837年25岁的李商隐考中进士时,令狐楚病逝,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聘请去泾州作王的幕僚,并将女儿嫁给了他。王茂元与李德裕交好,被视为“李党”的成员;而令狐楚父子属于“牛党”。李商隐应邀幕府和婚配的行为,很轻易地被解读为对刚刚去世的老师和恩主令狐楚的背叛。因此,终生处在牛李党争的夹缝之中,受尽窝囊的夹板气,为自己“脚踏两只船”付出了沉重代价 。中进士的第二年,参加授官考试,在复审中被除名。不久再次参加授官考试,却调任远离权力中心的弘农县尉,又受上司责难,只得请辞并获准。在权贵们互相提携的晚唐政治舞台上,李商隐“两面不是人”,进退失据,“李党”王茂元没有太大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帮助李商隐的升迁,求助于进入权力核心的“牛党”令狐绹,遭到拒绝。虽苦苦挣扎,终无法摆脱人际关系编织的无形大网。只得在够不上参与党争格次的低微官职上徘徊。正如崔珏《哭李商隐,其二》所叹:“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 ,船迟又遇打头风。李商隐幼年丧父,少年为别人抄书挣钱,贴补家用。幸有博学隐居的堂叔父慷慨施教,以及令狐楚、王茂元等人赏识,终于步入仕途并成家立业。然而福祸相依,人生得志的起点竟然恰恰是倒霉的起点,以至于终身笼罩在党争的阴影之下。然而,在党争中若依附的某一党得势,作为其成员必定有大展宏图的机会,哪怕是一个不长的阶段也说得过去。李商隐曾经有过这样的好机遇,他30岁时又回到秘书省任职,适逢很赏识他的李党头面人物李德裕获得了武宗充分的信任,授权几乎全权处理朝政,受到重用的机会终于来了。但命运给他开了一次最残酷的玩笑,母亲去世了,他必须遵循惯例,离职回家守孝三年。武宗去世后,李德裕政治集团骤然失势,李商隐错过了李德裕执政最辉煌的时期。同时,岳父王茂元在代表政府讨伐藩镇叛乱时病故,对李商隐政治生涯的打击是致命的。由于支持李德裕的政治纲领以及之前就被令狐绹等人视为背叛,他不可能分享牛党的胜利,再也难以找到政治上的知音和靠山了。大中三年,非常欣赏他的卢弘止的邀请前往徐州任职,卢是一位有能力的官员,李商隐可能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不巧的是,仅仅一年多,卢弘止就病故了。后来,柳仲郢给李商隐安排了一个盐铁推官的职位,虽然品阶低,待遇却比较丰厚,然而不到三年就罢职回乡闲居,不久病故。在不懈的追求与冷酷的遭遇之间,耗尽了生命。心有天高,命如纸薄,可作为李商隐的人生概括。
李商隐不仅仅时运不济,命运不佳,而且至情至性的本色,有深爱而无结局的遭遇,使其情感生活异常苦涩。就婚王茂元的女儿王晏媄,虽遭厄运无怨无悔,不改夫妻恩爱情笃,正值中年时王氏亡故,婉拒续弦,独居至死。李商隐行为和理念上恪守对妻子的忠贞,而又把灵魂寄放在另一个桃色世界。据研究者推测:洛阳富商的女儿柳枝听到李商隐的《燕台诗》,心生爱慕,主动约会,李商隐失约,不幸被一个有权势的人收为妾,李商隐只以《柳枝五首》记述哀伤;在玉阳山修习道术时,痴情女道士宋华阳姐妹,以《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等诗,聊表款曲;就教于令狐楚期间,暗恋侍儿锦瑟,透过著名的《锦瑟》诗,知其苦恋的结局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先后数次担任秘书省校书郎等低级职位,可能有与皇妃之类高贵妇女暗恋的机会,《碧城三首》所写相恋女主角的身份之高,非皇室中人无法相比,教训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或阴差阳错、或地位悬殊、或社会不容,凡此种种如同一座座牢笼,把炙热的恋情禁锢在内心,尽管如同地核的熔浆,非诗歌这个缺口,无以形成壮美的喷发奇观。
至情至性,重情重义,恪守理念的正人君子,来到人间本来就是苦难的开始,这就和基督被钉上十字架一样。李商隐生逢李唐王朝江河日下的晚唐前期。官宦窃柄,牛李党争,政治腐败,此时的李商隐不放弃仕进腾达,又挣不脱党争泥潭;幸遇诸多良机,无奈命运乖戾;不齿窃玉偷香,又不忍心如死灰;就这样被政治挤压着,被命运戏弄着,被情感折磨着。他的精美绝伦的诗文便是抗争与控诉的记录。